我买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《红旗谱》。一元多钱。母亲还从来没有一次给过我这么多钱。
我还从来没向母亲一次要过这么多钱。
我的同代人们,当你们也像我一样,还是一个小学五年级学生的时候,如果你们也像我一样,生活在一个穷困的普通劳动者家庭的话,你们为我作证,有谁曾在决定开口向母亲要一元多钱的时候,内心里不缺少勇气?
在自己对自己的怂恿之下,我去到母亲的工厂向母亲要钱。母亲那一年被铁路工厂辞退了,为了每月十七元的收入,又在一个街道小厂上班。一个加工棉胶鞋帮的中世纪奴隶作坊式的街道小厂。
一排破窗,至少有三分之一埋在地下了。门也是。所以只能朝里开。窗玻璃脏得失去了透明度,乌玻璃一样。我不是迈进门而是跌进门去的。我没想到门里的地面比门外的地面低半米。一张踏脚的小条凳权作门里台阶。我踏翻了它,跌进门的情形如同掉进一个深坑。
那是我第一次到母亲为我们挣钱的那个地方。
七八十台破缝纫机发出的噪声震耳欲聋。
“你找谁?”
一个用竹篾子拍打毡絮的老头儿对我大声嚷,却没停止拍打。
“找我妈!”
“你妈是谁?”
我大声说出了母亲的名字。
“那儿!”
我穿过一排排缝纫机,走到一个角落,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弯曲着,头凑近在缝纫机板上。
“妈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妈……”
背直起来了,我的母亲。肮脏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,一双疲惫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……
母亲大声问:“你来干什么?”
“有事快说,别耽误妈干活儿!”
“我……要钱……”
我本已不想说出“要钱”两字,可是竟说出来了!
“要钱干什么?”
“买书……”
“多少钱?”
“一元五角就行……”
“……”
母亲掏衣兜,掏出一卷毛票,用指尖龟裂的手指点着。
旁边一个女人停止踏缝纫机,向母亲探过身,喊:“大姐,别给!没你这么当妈的!供他们吃,供他们穿,供他们上学,还供他们看闲书哇!”又对我喊:“你看你妈这是在怎么挣钱?你忍心朝你妈要钱买书哇!”
母亲却已将钱塞在我手心里了,大声回答那个女人:“谁叫我们是当妈的啊!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!”
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,我的母亲原来是那么瘦小,竟快是一个老女人了!那时刻我努力要回忆起一个年轻的母亲的形象,竟回忆不起母亲她何时年轻过。
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我长大了,应该是一个大人了。并因自己十五岁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一个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难当,无地自容。
那天我用那一元五角钱给母亲买了一听水果罐头。那一天母亲数落了我一顿。数落完了我,又给我凑足了够买《红旗谱》的钱……
我想我没有权利用那钱再买任何别的东西,无论为我自己还是为母亲。
从此我有了第一本长篇小说……(选自梁晓声《母亲》一书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