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这代人在小学和中学课文中没少学习鲁迅先生的文章,那时,一打开先生的文章,我的眼前就“刷刷”地往外蹦两样东西:匕首和投枪,那是我们对先生的杂文的评价。对于先生的名句:横眉冷对千夫指,俯首甘为孺子牛。我再怎样努力,也很难感受到先生孺子牛的样子,更多的是先生短发倒竖,横眉冷对的姿态。后来,读到先生的一首绝句《答客诮》,我对先生的印象逐渐有了改变。诗是1931年写的,有人讥讽鲁迅先生宠溺一岁的独子周海婴,先生就写诗回答这些人:无情未必真豪杰,怜子如何不丈夫?知否兴风狂啸者,回眸时看小於菟。大概意思就是说,对子女没有感情的人不一定是真的豪杰,疼爱孩子怎见得就不是大丈夫呢?知不知道在山林里兴风狂啸的大老虎,还时不时回过头来看那小虎崽呢!
鲁迅先生四十八岁时与三十一岁的夫人许广平有了儿子海婴。在那个年代,一生只生育一个孩子的人家是很少见的,夫妇二人对孩子的珍爱自不必说。其实,先生早在有孩子之前十年就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《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》,其中有为我们赞赏的名句:“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,肩住了黑暗的闸门,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;此后幸福的度日,合理的做人。”
看过许多回忆鲁迅先生的文章,其中,最打动我的是先生与海婴的故事。周海婴1929年出生,鲁迅先生1936年就去世了,他们的父子情只有短短的七年。老来得子,先生也是凡人,毫无疑问他对孩子首先确实是宠溺的,但在宠爱的同时,先生又是把这个幼小的生命作为一个大写的“人”来尊重的。海婴这个名字是先生取的,他说:以其为生于上海之婴孩,故名之曰海婴。但他又说:如果海婴长大不喜欢这个名字,他可以自己改掉。那个时代的父亲,允许孩子改掉自己给取的名字,这本身就是对孩子极高的人格尊重。
鲁迅先生的朋友、诗人柳亚子曾赞赏地说:近代对于儿童教育最伟大的人物,我第一个推崇鲁迅先生。我想柳先生这话不是无来由的。作家萧红在《回忆鲁迅先生》中记录了一件小事:先生家里请客,特意从有名的福建菜馆叫菜,满座人都说好吃,只有小海婴把吃到嘴里的鱼丸吐了出来,说臭的,不好吃。大家都笑了,没人相信海婴的话,以为是小孩子的调皮。母亲许广平又给孩子挟了一个鱼丸,海婴依然说是坏的。先生挟起孩子吃剩的丸子尝尝,发现果然不新鲜了。于是说:他说不新鲜,一定也有他的道理,不加以查看就抹杀是不对的。
1936年10月,鲁迅先生病情严重,咳嗽气喘不止。海婴每晚睡前都要与父母互道:明朝会!小孩子就站在楼梯口大声向爸爸喊:明朝会!鲁迅先生的回答声音很小,孩子没有听到,就不停地喊。鲁迅先生拼尽全身的力气,对着儿子的方向大声回答,然后就是不停地咳嗽。“明朝会”就是父子之间最后的呼应,不久,先生就去世了。
先生去世第二天,他的遗嘱刊登于《大公报》上,对心爱的年幼的儿子,先生只有一句叮咛:孩子长大,倘无才能,可寻点小事活过,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。
“父母对于子女,应该健全的产生,尽力的教育,完全的解放”。先生的话,即使是在今天,仍然是有意义的。(於菟:音乌图,老虎的别称)